父親是一株麥子
■■ 劉建忠 想寫父親的念頭已經(jīng)很久,但終因太喜歡父親,怕說不出寫不出對父親的那種份量來,多少次,凝眸空白的稿紙,作久久的沉思,幾欲提筆卻終又寫不出一個字。 十月,田野中已是稻浪翻滾。那成熟的稻谷竟然會讓我情不自禁地將目光投向北方農(nóng)村的麥子,投向常年蟄伏在貧瘠土地上勞作的我的父親。其實,父親何嘗不是一株麥子呢?父親就是一株麥子,一株謙遜而淳樸的麥子。 每年秋天,佝僂著背的父親套上他的耕牛,在開闊的華北平原上,任黑油油帶著芬芳的泥土在錚亮的犁鏵間吱吱地鉆來鉆去。父親會哼起一曲流傳久遠的農(nóng)家小調(diào),那蒼老凝重的嗓音蘊藏著生活的艱辛和對命運的掙扎,讓我覺得,在生活的舞臺上,只有父親,只有像父親一樣的農(nóng)人才是真正的歌手。佇立于田頭,父親的背影和耕牛低頭拉犁的姿勢瞬間會定格成一尊生命的雕塑。 父親是一個純粹的農(nóng)民,一個真正的農(nóng)民。父親經(jīng)歷過螞蚱吃秋,經(jīng)歷過大躍進,三年自然災(zāi)害。他不止一次地講述年輕時吃糠咽菜,甚至有時只能吃一根紅蘿卜或者幾個洋芋疙蛋充饑的情景。父親和大多數(shù)上了點年紀(jì)的中國老百姓一樣,對“吃”懷有一種潛在的恐懼和渴望。因此,對土地,父親有一種強烈的信仰和占有欲,善待腳下的土地就像善待自己的生命一樣。 秋天,麥子成熟了,這時,父親會長時間悄悄地蹲在田頭,點上一袋旱煙,讓濃烈的煙霧向著天空飄出一朵朵心事,父親想起了一年的勞作與艱辛,父親的眼中流下渾濁的淚水,打濕了那一片金黃的麥子。而善良的麥子,站在父親的周圍齊聲歌唱。它讓憂傷的父親忘記憂傷,把苦澀的風(fēng)雨吞進心里變成甜汁喂養(yǎng)他齊肩的孩子們。 算好那一天開鐮,父親顯出了一年中從未有過的忙碌和緊張。父親拿上那把上好的鐮刀,蹲在大青石上磨出它的鋒刃。那些天父親總是睡不好覺。他夜夜起床看天,生怕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沖走了一年的期待與歡樂。在父親的心里,他一定仔細地盤點過,今年的收成如何,當(dāng)那一袋袋的麥子從父親的指縫間滑過又流到倉里,當(dāng)數(shù)著那凝聚汗水和心血換來的一張張鈔票時,那一刻,父親滿足地笑了,臉上蒼老的皺紋笑成了秋天怒放的菊花。 父親一生逆來順受,受盡苦難。沒有多少文化的父親,不懂得太多深奧的道理,父親說他一生最自豪的是把我送到部隊。 我至今都無法忘記父親送我參軍的情景,是深秋一個陽光很好的日子。父親在我套上一身肥大的軍裝踏上列車奔赴遙遠的大西南時,卻抖落了長久于臉上的平靜。父親一手摟著我那歲數(shù)還小的弟弟,一頭拱在車站月臺的立柱旁,久久地哽咽。那一刻,我的心忽然震顫了…… 父親在家里最需要勞力的時候,毅然把我送到軍營,在這種沉默的愛意里,我一天天長大。在軍營,我以頑強不屈的堅韌和努力,抒寫了一名普通士兵的光榮。盡管數(shù)次提干未果,但還是因為寫作上取得的顯著成績而被改選為士官,我只有一個念頭,那就是我的拼搏與奮斗應(yīng)該無愧于父親。 而遠在北方的父親,卻被歲月日益地磨礪著脾氣。一種木訥的憨厚久久地承載著父親的命運。在單調(diào)而瑣碎流年里,父親承受著來自生活的重軛和母親無休止的嘮叨,每每這時,父親不會去爭辯什么,習(xí)慣了母親的父親最多只是喝點悶酒,抑或抽些旱煙,去驅(qū)散來自家庭的熬煎與不悅。 而單飛在外多年的我卻不能幫父親分憂解愁。記得有一年,我回鄉(xiāng)探親。看到父親吃力地揮舞著鐵鍬,好不容易把一棵枯樹砍倒,但卻無力再扛起來。我跑過去,扶起了父親,父親竟老淚潸然,喃喃自語:“哎,老了,老了,不中用了……”可父親才只有50來歲,卻如此頹唐,看著父親嚴重變形的雙腿,我的心禁不住一片潮濕。父親已不再有當(dāng)年的豐俊,跋涉了50多個春秋的父親,顯然是為了家為了我的弟妹耗盡了心血。每每想起,淡淡的愧疚便一直會盤繞在我心頭,久久揮之不去…… “總是向你索取,卻不曾說謝謝你;直到長大以后,才懂得你不容易;每次離開總是裝做輕松的樣子;微笑著說回去吧,轉(zhuǎn)身淚濕眼底……”聽“筷子兄弟”唱給父親的歌,澎湃的淚水總會洶涌著漫過眼堤。此時,寫下有關(guān)父親的文字。透過這些文字,我仿佛看到湛藍的天空下,老了的父親正披著一件黑色的罩衣,坐在燦爛的陽光里,瞇著眼睛凝神享受著大自然所賦予的閑適。這讓我再一次想起秋后的田野,田野上有一株成熟的麥子,低著頭,孤獨地守候著腳下的土地,我想,這便是父親。 [責(zé)編:劉家琨]